清荫翠影共烟浮:福州的榕树
作者:黄河清
在福州,令我着迷的植物当属榕树,那一棵棵高大的榕树,远远望去就是一座座绿色的山峰,一道道绿色的山岭。当你走近时,就会被那飘飘洒洒婆娑多姿的气根所吸引。阳光穿过树叶形成斑驳的光影,投射在一条条褐色柔美的气根上,发出幽亮的光泽,仿佛置身于一个迷幻的宫殿中。
福州的榕树以树龄长、历史久、数量多而著称,因此被冠以“榕城”的美称。史书载,汉高祖五年(公元前202年),越王勾践后裔无诸被封为闽越王,在福州冶山周围建起了福建第一座城郭——冶城,并将它作为王都。“冶山旧有古榕,传为汉时物,其干淡白,枝多亦萧疏。道光初,风折而枯,其木焚不生焰。”根据这条史料的记载,可见冶山这棵古榕当时的树龄就有两千多年之久,如果活到现在可称得上全国最古老的榕树。
时至唐朝之前,榕树在福州已经繁衍生长得十分繁茂。唐代诗人陈翊登上福州城楼,放眼望去,不禁心旷神怡,感慨良多,写下《登郡城楼》五律一首:“井邑白云间,岩城远带山。沙墟阴欲暮,郊色淡方闲。孤径回榕岸,层峦破积关。寥寥分远望,智得一开颜。”而最早被冠以“榕城”这一别称的,从目前发现的史料来看是在唐末五代时期,当时福州福清人翁承赞在他的一首诗的题目中,就出现了“榕城”二字了。唐天复年间(901年),闽王王审知大规模扩城,把屏山、乌山、于山等括入新城,形成后来三坊七巷的雏形。在建城的同时,王审知发动民众整治城内外河道,使内外水道与江海相通,并广植榕树,宽阔的土地和丰沛的水源为榕树的生长提供了良好环境。因此,翁承赞于唐昭宗天祐元年(904年),受诏回福州封王审知为琅琊王。当翁承赞离开福州时,王审知为他饯行,席间,翁承赞感慨颇多,此地一别,何时才能重返故乡,写下了“登庸楼上方停乐,新市堤边又举杯。正是离情伤远别,忽闻台旨许重来。此身替与交亲好,今日还将简册回。争得长房犹在世,缩教地近钓龙台。”诗作,诗题为《甲子岁,衔命到家,至榕城册封,次日,闽王降旌旗于新丰市堤饯别》。榕城之名,就这么一叫千年。
宋庆历四年(1044年),蔡襄任福州太守时倡导植榕,据《三山志》记载:“蔡密学知州日,令请邑傍皆植之,又自大义渡夹道至漳泉,人称颂之。”诗云:“夹道松,夹道松,问谁栽之?我蔡公。行人六月不知暑,千古万古摇清风。”这里所记载的松树,就是榕树,至今闽南一带和莆仙等地仍然把榕树叫松树。
宋治平二年(1065年),62岁的张伯玉从绍兴转任福州太守。他到任时,正值夏天,酷热难耐,病患者多。如何解民之困?张伯玉心里着急。当他了解到榕树的特性后,采取了“令通衢编户浚沟六尺,外植榕为樾,岁暮不凋”。这项“编户植榕”并辅以奖惩的政策,效果非常明显。张伯玉自己也身体力行,在衙门前种植榕树,以至于福州“熙宁以来,绿荫满城,行者暑不张盖。”这浓墨重彩的一笔,为后人所津津乐道。
熙宁元年(1068年)程师孟接任张伯玉任福州太守,他继承前任植榕的好传统,继续倡导植榕,并亲自题诗颂扬张伯玉“三楼相望枕城隅,临去重栽木万株。试问国人行往处,不知曾忆使君无?”随后的黄裳、梁克家等等地方官员不但倡导民众植榕,且率先广植。
福州人工植榕,自汉唐宋元明清民国至新中国成立,蔚成薪火传承的政风民俗。如今榕树遍布于全城各个区域和城市重要记忆点,拥有16万棵之巨,树龄在百年以上的就有近千棵,城市行道树50%以上为榕树。拥有古榕名榕不少于千棵,且全国著名的有多棵,有的列入世界园艺史,有的列入中华名木名录。走在福州的大街小巷,随处可见郁郁葱葱,高大苍劲的榕树,不经意间就会遇到那些“明星”榕树。
要说榕城最大最有名的榕树,当属福州国家森林公园内的“榕树王”。相传此树为张伯玉倡导植榕时所栽,至今已近千年,树干围径8米多,树高20多米,占地2亩,可纳千人于树下,其冠幅达1300多平方米,可谓“榕荫遮半天”。奇特的是,两边树冠会轮流落叶,也许是当年种下的两棵树苗,日久年深,相互缠绕而成的结果,如今这棵榕树已成为榕城的象征。
而最有“胸径”的榕树,当属肃威路裴仙宫里的“第一古榕”。这棵小叶榕王树干围径14.4米,8个人方可合抱,虽“蜗居”在宫内,却长年香火鼎盛,这里还有一段神话故事。相传当年闽浙总督署的师爷姓裴,平素勤政爱民,行善恩泽乡里。后来弃官修道,道行日深,在这棵古榕旁羽化成仙。众人感其功德,在榕树旁建造了“仙爷楼”号“督署裴真人”,这棵古榕也被认作裴仙君的化身。无巧不成书,抗日战争时期日军在福州城投下一枚炸弹,就曾被这棵古榕茂密的枝桠拦截而未炸,保护了周边群众的生命安全,似乎再次印证了榕树的神话。
在人潮涌动的杨桥路上曾经有条小巷,巷口有座桥,叫“双抛桥”,据清代施鸿保的《闽杂记》记述:“相传昔有王氏子与陶氏女相好,父母夺取志,月夜同投此桥下,故名”。王、陶二人殉情后化身为两棵榕树,分别从桥的两侧发芽,并在桥中结为连理,再续前缘。虽然只是传说,但“合抱榕”的奇特景观使它们成为最会“秀恩爱”的古榕。不论世事如何变迁,双抛桥上的这两棵合抱榕依然紧紧相拥,成为青年男女见证爱情的打卡地。
古老的安泰河边的朱紫坊内,有一棵最奇特的古榕。以前朱紫坊沿河是有土墙围垱着,榕树籽落在围墙上,生根发芽,长成骑墙榕。后来风吹雨打土墙倒塌,这棵榕树的根系完全裸露,蜿蜒的裸根如一道天然屏障立于安泰河沿,铁干虬枝,盘根错节,宛如蟠龙腾跃,被称作“龙墙榕”。
俗话说“独木不成林”,可这句话在榕城却不适用。在马尾的罗星塔公园内,有一片占地上千平方米的独木成林榕 。只见三四十棵大小不一的榕树拔地而起,须根丛生,既相互独立,又相互依存,这些榕树是由一棵因台风摧倒的古榕繁衍的。这卧地的榕,将气根一条条地扎入地下,顽强地生长着,当长成很长很粗壮的枝干后又生出气根扎入地下,变成支柱根,活脱脱的一根柱子支在了枝干下,再往前伸又会有一个新的支柱根接应,这个支柱根自己不分支不长叶,只做支柱,就这样,一根接着一根,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,形成了一片榕树林。
传说有一棵榕树因其奇特的造型引得慈禧太后的关注,这棵榕树位于五一中路冠正大厦门口,是一棵三树合一奇榕,名曰“双龙(榕)戏凤(枫)”,这里的“龙”是一棵小叶榕和一棵笔管榕,“凤”是一棵枫树,榕树寄生在枫树的主干上,三树合抱共生,不同季节的树叶呈现出深绿、浅绿、淡红等不同颜色,别有一番情趣。相传,最初只有一棵榕树寄生在枫树上,百姓戏称“龙戏凤”,慈禧太后闻听后不悦,硬是将枫树移到榕树上,改为“凤骑龙”。一位叫胡孟的隐士得知后,便在枫树上种了一棵小叶榕,便成了“双龙戏凤”。实际上,这是鸟儿或风儿的杰作,无意中将这棵榕树挤进了“十大奇榕”之列。
榕树,它的确太过平凡了,平凡到每一个走过它身旁的人都似乎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。它没有伟岸挺拔的躯干,没有妙曼婀娜的枝叶,没有鲜艳夺目的花朵,没有香气四溢的果实,更没有什么连城的价值。翠绿的小叶,不惊不咋,默默地度过每一个冬夏,用那巨大的树冠为往来的人们撑起一片阴凉,为鸟儿孕育满树的果实。雨水稀少时叶子也不泛黄给世界以脸色,只是默默地在每一棵的枝干上吐出细细的气根,迎风飘舞,吮吸着空气中丝丝的湿润,去滋润庞大的树冠。这些气根一旦着地,会迅速扎入土地并长成枝干,支撑属于它的那棵树干,日久天长,一棵树就会演化成一片树林。不管是风或鸟,只要把它的果实带走,无论是落在墙垣、石缝还是树叉、屋顶,这棵种子都会不辱使命,静待时机,发芽生根,撑出一方葱翠,演绎着生命的无限繁衍。
有时想:人们常苦恼于雾霾的升腾,浮躁于人世的狂热,在本若昙花一现的人生里,努力刻意地追逐后悔,不遗余力地寻觅遗憾。何不让榕树住进心里,让青春永驻。或是栖息于榕叶诗意的怀里,吮吸阳光的浓暖,沐浴清风的悠闲,听年轮裹紧故事,看枝桠长满感悟,领略永恒的春天。
历朝历代,文人墨客盛赞榕树的诗词歌赋不胜枚举。唐代诗人柳宗元写有:“宦情羁思共凄凄,春半如秋意转迷。山城过雨百花尽,榕叶满庭莺乱啼。”宋代诗人王守逵写道:“清阴随日远,翠影共烟浮。物荫均荣贱,安人异品流。幄帷临大道,冠盖俯高楼。避暑疑无夏,当风别等秋。”宋丞相李纲赞之:“垂一方之美荫,来万里之清风。”明未理学家、书画家黄道周目睹漳州沿海风大沙多水缺,许多树种难以成活,唯独榕树不畏风沙肆虐,不择环境优劣。于是他极力宣传种榕树的好处,还仿屈原《橘颂》文体,写下传世名篇《榕颂》,他赞颂榕树的枝、叶、根、实,还将榕树“远避虫族、不受世悦、誉之不喜、经霜不凋”比喻为“仁、清、智、静”的四美,勉已教人要似榕之高尚、学榕之利人、树榕之坚定。现代作家冰心感叹:“故乡的‘绿’,最使我倾倒!……其实最伟大的还是榕树。”
榕树最具灵性,最能造福庇荫乡人,世人称之为榕荫。千百年来,福州人世代生活繁衍在榕荫、福荫之中,并演绎成一种独特有趣的崇榕文化,这种文化绵延至海峡两岸,充满着人情味和神圣感。
金秋季节,福州裴仙宫,要为宫内第一榕过古榕节,古榕树上披着大红寿字,两边的对联上写着:“胜地清风盖万里,古树美景著千秋。”市民们纷纷来到树下,为其祝寿,主祭身穿汉服,演绎“三献”仪式,气氛隆重热烈。乡村的祖庙和神祇旁,多植有榕树,每逢节庆,会在榕树上披挂红布条,善男信女顶礼膜拜,或求子赐福,或祈求一方平安。
福州以及闽南、台湾民间视榕树为长寿、吉祥的象征,每逢盛大的节庆,人们会采撷榕枝扎彩楼烘托节日喜庆气氛。端午节这天,人们用榕枝蘸着雄黄酒喷洒庭院以驱“五毒”。举凡红白喜事也都要用到榕枝,如向亲友贺婚时,传统的贺礼上要放一桠箍着红纸条的榕枝,红绿相间,分外耀眼,以此寄寓爱情、友谊像榕树万古长青。旧时嫁娶,在花轿后面,总有一青年后生拖着一把枝繁叶茂的榕枝跟随,谓之“拖青”,寓意新娘进门后子孙繁衍、家业兴旺。新娘进洞房后,要把榕枝放置床顶上,表示新娘从此在这里长住下来。老人寿终,也习惯摆放榕树盆景,表示老人如老榕树一样活在人间。说来有趣,民间还有个禁忌,烧火做饭不能烧榕树的枝叶,俗信“烧榕万年穷”,还认为古榕树如人,有着与人一样的灵魂和灵气,在村庄入口处都要种植榕树,视榕树为庇荫人的灵树。福州、闽南一带在有数百年树龄的榕树下,往往都设有“榕树公”。逢年过节,人们常常带小孩到树下拜祀,然后取一片榕叶用红线贯穿起来,挂在小孩脖颈以求吉利。台湾同胞到祖国大陆寻根认祖挂香分灵时,最有特色的是将采撷的榕树枝叶缚在高高的旗子顶端带回台湾。
榕树文化是榕城最传统、底蕴最丰富的文化之一,源远流长、博大精深、仪态万千;榕树性格是榕城人最出色、最卓越的性格体现,有容乃大、不屈不挠、开拓进取。榕城因榕树而声名远播,榕树因榕城而丰姿多彩。榕树,就是一首首诗,一曲曲词,一幅幅绝尘于世的美丽风景;榕城,就是一个个故事,一段段历史,一本本回味无穷的人间天书。榕城与榕树,是柔韧与坚强的结合,是曲回与苍劲的造型,将继续携手穿越古今,传承历史与实现,谱写新的华章!